翟华

他醒了。

它是某种生物，某种能在水上的鸟。它在温暖的水中动起黄色的蹼，感受水包裹着它们，把他带向更远处。悉索细语的草丛掩盖了它在水上滑行的身躯，它伸长优美的脖颈向天望去，然后兴奋地聒噪起来，搅乱此间静谧。

天如静谧湖，湖是破碎天。它展翅，要把那一方死水一样的天也搅破，于是它飞起来，变成天上一块躁动的云。

漂浮在天际...它漂浮着，自由自在地飞翔着。

这不知爱恨的无根之水啊。

然后渐渐坠落，不断加速加速加速加速，失重感和风扑面而来——

呼啊，虽然颠簸，但也不失为完美的降落！

但是，激起的尘沙模糊了一切。他抬起手阻挡，慢慢地，在一片昏黄的视野里，有什么显露出来了。

一支战旗。

旗已经很破旧了，它插在死去的士兵旁猎猎作响。一头巨鹿依偎在士兵身边。

也许说士兵在鹿的庇护之下更为确切。

那原本是只多么美丽的鹿啊。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观察，脚下的沙和尖利的碎石折磨着他赤裸的双脚。鹿的角不是普通的角，它们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——原本是这样的，现在蒙上了厚重的灰。这些大而美丽的角断过很多次...有些断角是别人折断的，有些看上去却像是自己撞断的。

他现在看不到鹿角美丽的光芒了，但是他一定曾经见过。

鹿看看见了他，然后向他走来，每一步都在沙上留下一点印记，马上又被风抹去了。

他犹豫着要不要攻击这只看上去垂死的鹿，鹿越走越近，他的手越颤抖。他的双手把住一支凭空出现的冰冷的枪，枪口对准了鹿。但鹿盯视着他，没有停滞脚步，它巨大的身形在黄沙之中渐渐清晰，连同身上所有的血痕和污秽。

那原本是只多么美丽的鹿啊，他对自己说。你是认真的吗？你是认真地要为他添上新的伤疤吗？你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去灭杀这样的动物吗？

直到它近在眼前，他既没有垂下枪口，也没有扣下扳机。

尘沙又以遮天蔽日的气势飞起来，在一切都被搅成一场黄色的风暴之前，他觉得有什么毛茸茸又温暖的的东西蹭了蹭他持枪的手背。他的手再也握不住枪，转而摸索着抱住了那只鹿的颈子，然后他紧紧地靠在鹿脏兮兮的身体边，感受着他们同样的呼吸和同样的煎熬。

他知道自己哭了，他的泪水和鹿毛皮下汩汩流动的血液一样滚烫。泪水浸润了他被风吹得干裂的脸颊，泪水滴到空气中，被高速的风带走了。

什么也看不见，因此天地之间，只有他和鹿而已。

...不知过了多久，风暴不曾止息，但他们已经适应了恶劣的环境，将要起身往前走了。

在沙暴里他和鹿都变成了一样的东西，多得不可计数的伤痕布满他的全身，心的伤痕却慢慢被弥补了。

他支持着鹿，鹿支持着他，他们在近盲的可视范围里行走。他们的血和伤混在一起，他们一笑就被风喂一满嘴的沙石，但是他们张着干裂的嘴唇放声大笑，受伤，然后继续前进。

所需知道的是，太阳始终高悬在蔽障之上。也许它会照破这场和死亡一样漫长的沙暴，也许不会，但它始终在那里。

等待并心怀希望吧。